陆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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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苏】《梁史·三百一十九》(5)

打人可以,不要打脸



早春的风大多是从夜深方才起来的。

回寒的夜里都带了露,岸边萧瑟的枯树枝随风摇曳,连挂在上面的宫灯穗子都缀着水珠子。风一吹,就叮呤珰啷落了一头一身。还好萧景琰的裘袍取了过来,他盯着梅长苏穿在身上裹好了这才作罢。

因为露水起来了,宫灯的罩子外也都沾了水雾,无论是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都起了一层氤氲,光也就糊了。今日的宫宴是德妃揣摩准了陛下的性子的,从礼部到工部都不敢大加操办。从内殿到外殿都是席位,已经是十分收敛了,但还是有二里地。再连带上群臣从各地带进宫的各色纱灯,挂在了树上,也算是满庭院的姹紫嫣红。

大梁虽是以武开国,但向来阐扬文治,辞学响臻,宫宴过了夜半,群臣自然开始向御前献诗。萧景琰心情尚佳,听他们赋《观灯》诗倒觉得有趣,听到佳句了,便于阙前赐酒。有些新进定品的文官多半也想趁此展现一番,一时气氛也热闹的很。曲水流觞之时,却是益州新都尉的一句联句“繁光缀天远,彩乐漏云来”惹得四座喝彩,梅长苏在一旁听得得趣,也叫了一声好。萧景琰见了梅长苏欢喜,当即定了头筹。

玄武湖旁彩灯十里,历尽几朝气势,满天星斗竞相辉映,一气呵成之下不是人工可以比拟。那句“彩乐漏云来”到底是大梁的气派,远处是湖岸边京城人户的万家灯火,萧景琰猛然想起白日在镐池所见的落日余晖,心头一荡,当即传了乐府来谱曲,要把这一日的曲水流觞都录进去。

昭阳宫里本就养着乐府的宫人,不多时器乐都搬了出来。

外殿里圈着的彩台本来就放着琴箫。雕龙剑架上挂着的也不是宫廷里的宝剑,而是一口编磬,都是铜制的,酒盅也似的青铜片一排过去。德妃原是个知晓音律的人,宫宴里的歌舞,也常有从昭阳宫里编排出来的,因而这侧宫里也着实摆了不少有来头的乐器。便连谢家先祖的焦尾琴、山涛一怒砸碎的六玉箜篌也是有的。这口编磬,便是灵帝时从云州专门运过来的古物,传说是从越王墓里启出来的宝贝。

德妃在宫里素日里安静,却不是一个愣人儿,攒着劲儿将今日的这个上元宫宴的事儿办得有声有色。看萧景琰今日高兴,更有心要显出她的一番手段来,走了过去亲自执起铜筑,萧景琰倒是没料到德妃还会奏磬。倒是天籁。伴着她那音律,四周的宫人也擎起乐器,不多时这庭院内便响起庄宏乐声,既是宫唱,又是仙乐。一时风灯飘舞,画角声声。

忽听外头羽林军一声传报,将那乐音扰散了,却是叫道:“禀陛下,晏郡王回复军报!”乐声被这一断,早就乱了,只有那军报直入云霄。

萧景琰从席边站了起来:“快快让他进来。”

萧庭生十七岁就在金陵落府开衙了,常年在外镇守卫边关,又与萧景琰有数年未见了。如今一看,早已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他一阵风也似的从外踏了进来,衣甲铿锵声中,微风飒然。萧景琰一眼望去,倒是有些认不出他了。

他眉目间与故祁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又由于经年习武领兵,气韵更要生动些,就显得漆眉星目,十分俊朗。去年一年都在西境边关筑亭障修烽燧,倒被风沙磨出了几分粗粝,一身军甲佩剑,显得既俊俏又威武的。

萧庭生是皇帝的义子,前几年在御前带刀,面圣都没有解剑的习惯。萧景琰也向来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倒是梅长苏曾提过一回,不过也没有被这位帝王放在心上过。他久未见到义子,心中欢喜,立时离席迎了上去。

一身褚红轻甲多少年大步迈进外殿,撩衣下拜,说道:“启禀父皇,孩儿驰追百馀里,纵击西厉,大破六十营,斩数千级,纳降三万四千首,不辱圣命。”其实萧庭生这几年在外磨砺,也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将军。他年纪既轻,声音又亮,这几句话说得隐蕴威风。

众臣一听,都齐齐跪伏在地,向皇帝道喜。

萧景琰听得耳边恭贺,也觉得精神一振,大为欢喜。把高湛托盘上的金瓯取了,走到了庭生面前,说道:“起来说话吧,今日家宴,不必拘束。”

他携了萧庭生的手起来。

“你这一仗打的好,报了我下关数万将士的血仇。”

西厉自年前撕毁了盟约起,便举兵进攻了下关。大梁未及备防,又被西厉从雍城捷径攻入,一时溃败千里。其时西境战马不满二千,步兵不满三万,众寡不敌,死伤惨重。萧庭生从年前七月便领兵入关,拉锯血战了几个月,凭着萧庭生自十五岁起居军中竖起来的威信,方才能稳住了军心。直到了西厉大将钱同中流矢身死,西厉军马乃稍退却。

这一仗打得干脆利落,萧庭生却不敢居功,只是淡淡说道:“原是众将士的功劳。”

他小时候便是这般谦逊的性子,原是受了梅长苏的教导,经年不见,倒是不变,萧景琰自然越看越喜欢,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好啊。西境有你镇守,朕安心得很。”

萧庭生接了御酒,一饮而尽,将军报呈上。

萧景琰展开竹简看了一遍,垂头看了看军报,忽然眉头一皱问道:“诸葛洪呢?”

诸葛洪是雍城城主。雍城不过百余里地,是个小国,夹在大梁与西厉之间,早在武帝讨伐西境之时便已经臣服于梁,后来还曾助梁国围剿滑国。只是这一次西厉起兵,来得极快极猛,正是因为从雍城借道,打了大梁一个措手不及。萧景琰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徒,提起诸葛洪不由得眉头紧锁。

萧庭生被诘问无言,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雍城近经兵祸,殃及民业者十室而九,不耕之田千里相望,城主怜惜生民之苦,率精甲二千安抚内外。”

萧景琰冷笑道:“此次战事,他是祸首,他还有脸留在雍城安抚流民?”

此话一出,到底来得咄咄逼人,左右都要得罪皇帝,萧庭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萧景琰还以为萧庭生大胜归来,未及处置叛军。念及他毕竟年少,不能顾虑周全,方才提点他道:“庭生,西厉北境起乱,结军十万,取道雍城。雍城作为我大梁的属国,开城门以迎叛军,何止是反行弑逆,失德弃义?”

却不想萧庭生迟疑了片刻,居然为诸葛洪狡辩道:“父皇,诸葛城主不忍生民罹受战火之苦,开城而降,是缓兵之计。若是加以责罚,未免令四境唇亡齿寒。”

萧景琰心中不悦,皱眉怒道:“四境齿寒,朕是心寒。长佑十三年,武帝过雍城而不征,民不受锋镝,上主赦其罪,诸葛氏由是率众归降,迄今五朝。莫说先帝,便是朕对诸葛洪都向来恩重,他此举难道不是寒透了朕的心吗?”

晚风吹得宫灯明灭,这外殿竟是寂静一片,适才的鼓乐不敢出半点声响。只见萧庭生斟酌了一番,突然直挺挺地跪倒地上,开口呈报道:“以儿臣所知,雍城经年旱蝗,这几年赋税日重,以至于饥虚,镇戍兵武不足,粮食粟粒亦不足,若让雍城与西厉相抗,未免强人所不及也,又何异于以卵击石呢?”

萧景琰眼中露出精光,面上闪过怒意。他有个几年未曾见到萧庭生,何曾想过梅长苏调教出来的这个谦逊儒雅的义子此刻竟敢在群臣之前反驳逼迫于他,不觉心头一震,重新打量起自己的这个义子。

萧庭生如今十九有余,被沙场洗却了他生父那番清雅书生气,反倒显出来了势若奔虎,端的是器宇轩昂。

萧景琰眯了眯眼,哼了一声,说道:“晏王倒是知晓惠泽广布。”

他这话说的群臣都心头一颤,晏王毕竟是十五岁就入军领兵的人,累累战功,军中又有谁不是被他的才华气质所折服,仰慕钦佩。萧景琰向来不是气度狭隘之人,怎会去管军中的结交。此刻却听萧景琰冷声说道:“你听听,他诸葛洪要安抚他城内的三万平民,以至于我下关、前云关数十万的将士身死为戮。雍城这笔血债朕还未和他好好算呢,他倒是算起来了朕的岁贡。其罪滔天,万死莫赎!”

萧庭生咬了咬牙,又说道:“只是开了道门,本是无奈之举,何至于死罪。”

萧景琰冷声道:“他今日敢开门投敌,明日就敢起兵谋反。”

“难道陛下还要儿臣略地屠城不成吗?”

萧庭生跪在地上,颈脖僵直,突然开口说道。话音虽轻,满座却无一不是倒吸一口凉气,早春的夜还如同冷冬一般,严寒凛冽,风刮得人皮肤发痛。

萧景琰眼中怒意一闪,抬目问道:“你说什么?”

仿佛未曾听见皇帝话中的怒意,跪在那里的萧庭生不仅不服软,反而慢慢吐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如今西厉已平,雍城既而复降,何必再惩前事?”

萧景琰黑眸中神色一深,可见心中已是大为恼火。“一刑一案尚知法度,何况天下至大,社稷至重,”他此刻离萧庭生也不过尺余,若是动了真怒,便是真伤了萧庭生,一时也无人能拦的下来。“西厉挑衅,雍城附逆,若是不取,我大梁的国威何在,我大梁的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可阶下的萧庭生却不为所动,慷慨沉声道:“儿臣以为,大梁的国威不是靠征伐海内立起来的。”

这句话说得怵目惊心,便连梅长苏也不觉紧紧皱了眉,朝庭生看了一眼。

果然听得此话的萧景琰握紧了手中的金瓯,他适才是为了给他的义子倒酒才拿在手里,他年岁虽长,手劲却还是不减当年,一握之下竟生生震出一道裂纹。

梅长苏急忙抬眼,同另一头的高湛递了个眼色。高湛心里通透着呢,急忙把托盘呈上了,要把那金瓯撤下来。这一下虽没让萧景琰松了手,但到底是冒死挡了一挡,萧景琰这一下没有掷出去,也就罢了手了,把手中的酒壶往托盘里一扔,酒水洒了一地:“罢了,朕也不计较。”到底没有在群臣面前发怒,萧景琰也只是冷笑了一声道:“你拿了朕的旨意,去雍城取了诸葛洪那厮的人头回来便是。”

萧庭生与诸葛洪私交甚笃,听了萧景琰的话岂肯应承,待要继续反驳,却见萧景琰怒道:“你自己还是有罪在身,倒还急着为旁人开脱!”

萧庭生眼中闪过急色,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微微一拽,这一拖曳让他顿了顿,才回过神来。最终咽下了怒气,这句话再没有出口。

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垂首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素衣清颜,正是自小教导他的梅长苏。

他自幼于梅长苏身边受教,对他的老师亲近信服,既是梅长苏阻了他,他便不再同他的父皇争辩下去。心中虽然百般不服,到底是恨然接了旨。

晚风萧瑟,宫灯都灭了大半了,经历了刚刚这段,群臣再也没什么吟诗作赋的心思了。萧景琰刚刚动了怒,心头也正是火气极旺,回身坐回了席位,身周冰冷,嫔妃也不敢靠近。

气氛这般沉寂,倒是高湛附耳过来说了一句:“德妃娘娘的曲子还没谱完呢。”

萧景琰回过神了,冷声道:“那就接着谱吧——”

德妃得了令,战战兢兢地起了音。早就变了调,她本是深宫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手一软,那铜筑一时就掉在了地上。她浑身战栗,跪在了彩台边上,不敢吭一声。萧景琰一时怒不可遏,拍了桌子起身。四周的乐师被那巨响一震,齐刷刷地全都跪倒在地,后背全是冷汗,颤动地趴在地上。

整个大殿一时噤若寒蝉,群臣没有一个敢发声的。

却是萧庭生淡然起了身,提声道:“既是父皇的曲子,儿臣更要助兴了。”

他话音刚落,从席间跃了出来,拔出腰间所配的短剑,抽在彩台边上的立身三丈有余的铜缶上。他身形矫健,陡地跃上半空,擎起短剑倒刺而下,划过一排编磬。叮铃铃一阵清脆的磬音,带着身周冷风扑面。剑音激荡,磬音古拙,夹杂在一起颇有寒威。萧庭生师从穆霓凰,学的也是她轻灵巧妙的身法,随手便挽出一个剑花,斜飞而出,在编磬间飞行跳跃。德妃软倒在一边,早就吓得不知所措,只见得那少年变幻身段,将一排编磬罩在自己的短剑剑气之中,激得乐声响遏行云。

久历沙场之人的乐曲多半雄健,响而不厚,尖而不振。倒是显出来了萧庭生的气魄,他年纪轻轻,倒有天高地远,一派苍茫的胸襟。这套剑法是他在边地里悟出来的,与这磬音配合的倒是天衣无缝,萧庭生回手一弹,便是羽音,中段又变角音,末段回复商音,音节错落,各极其致。只不过比起穆霓凰的那一手“山海九式”霸道的多了,那磬声愈来愈急,渐成山雨欲来之势,铿铿锵锵,倒像是悲中带煞。不懂武学之人只能瞧见彩台上褚红的一个身影,飞扬不息的衣诀在编磬间穿梭,眼见连身侧的德妃都被殃及。

忽发撕裂的一声急音,激越亢进,震耳欲聋。众人只听得轰隆巨响,眼见一柄阔身长剑出鞘而飞,顺风一荡。却是萧景琰将那编磬射穿在地,剑身只穿古磬而过,竖在当场,便连剑身还在颤抖。

席间鸦雀无声,无人敢发一语。

只有独立于彩台之上的萧庭生默然半晌。他望着那碎裂一地的编磬,突然跪倒在地,把手中短剑献给了萧景琰。说道:“皇义父这一手可高明的多了,儿臣还有的要学的。”

萧景琰顿了顿身,才把那短剑接在手中。说道:“这是西厉王库里的兵器。”

萧庭生面色如常,应道:“父皇真是好眼光,是西厉大将钱同的御品。”

萧景琰忽发露了笑意,纵声大笑,揽了萧庭生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晏王真是出息,随手的曲子倒比乐府的还好,你们全记下来,若是错了一个音,朕饶不了你们。”

这本是上元赏灯,适才那一首曲子却奏的惊涛骇浪。席间原是风云涌动之色,这二人又何曾是庸常之辈,竟仿若无事。

晚冬到底萧瑟,无草无木,岸边也没有青绿,全是森森的石头,十分薄瘠,被风一吹,簌簌作响。萧庭生循着白花花的青石路,缓步走向自己的位次,却在西首停住了。

经年不见,梅长苏仍然是那般超然独立,卓然离世的样子,披了白虎裘袍的人影还是瘦骨萧索,但面容却清雅如玉。萧庭生见到了梅长苏,就不肯再移步,突然顿住了,稽首到底,竟然行了逾矩的大礼。

他自幼在梅长苏身边受教,随他学习诗书兵法,视他如再生父母,始终敬畏爱慕。这些年来,虽在边关守卫,却始终以梅长苏所教所授为内心道义之坚守,他见的人多了,更觉得只有梅长苏所言所做才是正道。此刻见了,再也没有少年将军的骁跋之气,眼中尽是孺慕之情。

梅长苏默然半晌,起了身,把萧庭生扶住了,轻轻笑道:“晏王这一礼我可受不来。”

萧庭生咬了咬唇,轻声问道:“侯爷,不知这一手剑练的可还好?”

梅长苏柔情绰态地说道:“霓凰郡主教导有方,苏某却看不懂这些了。”

风在两人身畔一绕,梅长苏抬眼望去,萧景琰那双黑澄澄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举起来了案边的两杯酒,递给了萧庭生。而后说道:“晏王,饮完这杯酒,请回西境吧。”

萧庭生接了酒,久久顿住,才倒入了口中。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望向梅长苏,最终才道:“先生多加保重身体,”萧庭生退后了一步,却是又行了一次稽首跪拜的大礼,说道:“学生只盼您事事顺遂。”

梅长苏这一句却没有应声。



很多年以后,成帝萧景琰旧疾发作,肝痛脚肿,卧床于昭阳宫,辗转难眠。他听着屋外更漏滴下的声音,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掀起来了锦被,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了出去。他踩在汲水的台阶上,下元时节的雨雪夹飞,颇有些天寒水冷。可萧景琰竟丝毫不以为意。如今的他依旧苍髯如戟,威风赫赫。数十年内他穷兵海内,扫荡了燕渝北漠,正是大梁的不世霸主。此刻他垂首问身边随侍:“太史何在?”

寒天冻月的,太史宋运之衣衫单薄地被人从床上揪了下来,一路快马,扭进了宫中。蓬头跣足的宋运之只穿了件褂子,朝服也没有,不成模样地跪在那儿。到底也上了年纪了,跪的颤颤巍巍,甚至不敢抬头瞧上一眼,只怕面前的君主又拿住了他什么罪证,突然要和他倒算了起来。

然而萧景琰却没有要治罪的意思,只是问了:“朕在位廿十余年,梁史是你修的吗?”

宋运之连番磕着头:“是臣主持的,太常以下四十五人修纂,由臣与太常令言豫津主笔。”他见萧景琰不语,更是惶恐难安。梁成帝以武功立国,以杀伐为治,手段雷厉,朝中无人不畏其严酷。此时深夜被召,宋运之恐惧已极,只能发着抖继续说:“陛下在位二十年,北讨彊胡,南诛宵楚,征讨四夷,锐志武功。更有用人之能,宰辅贤明,天下归仁,是不世之圣哲,天德之明主——”

宋运之背着书,答着话,萧景琰却看着远方的雨雪,显出心神不属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断了叙叙喋喋的话语,问道:“苏哲这个人,你可还记得?”

宋运之一怔,问道:“陛下是说废清平侯吗?”

萧景琰默了一阵,才道:“他死了有些年头了吧。”

宋运之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只得一五一十道:“是元佑年间殁的。”

“哪一卷?”

“三百一十九,佞幸卷。”

萧景琰心头一震,虎目圆睁,瞪向宋运之。

只听宋运之继续背道:“优柔误国,勾引来寇,谋叛国家,依律褫夺爵位,按庶人下的葬,投尸孤山——”

此话还没说完,萧景琰早已勃然变色,他大怒之下,一脚把宋运之踹开了,喝道:“谁准你这么写的?”

宋运之吓得浑身哆嗦,发着抖,抱头在地,不住讨饶道:“臣罪该万死——此话是陛下您亲口说的啊!”

萧景琰被这句话说得一愣,顿在当场。昭阳宫外雨雪纷飞,米粒大的冰碎子夹在雨水里,落在地上砸出伶仃的声响。这声音越发与更漏子的声音同步了起来,老远都是叮叮咚咚的声响。萧景琰穿的单薄,方才气血刚壮不觉得冷,此刻却有些寒意。

他怒意渐消,塌下了双肩,缓声说道:“清平侯与朕识于微时,志操相同。呕心吐胆,锻岁炼年,协心辅佐于朕,共成大功,有不世功劳。”

宋运之听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问道:“陛下要修史?”

萧景琰先是皱眉,复而点头。

“陛下须得发明旨。”宋运之小心翼翼地奏道。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跪好了。

萧景琰听到此话,显然此言又让他不悦。不过他还是强压了怒意,问了一句:“若是没有明旨呢?”

知道已然触了君主的逆鳞,可事到临头,宋运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汇编一事,乃是言太常职责所执,臣只负责写,不负责改。”

萧景琰冷言道:“此事你与言卿商量便是。”

宋运之战战兢兢:“言太常董狐直笔,心志坚韧。臣不能改其心意。”

萧景琰冲冠眦裂,大怒喝道:“你们还要朕下罪己诏不成?”

那个宋运之从官三十多年,除了当年废誉王的九安山之乱,哪里还遇到过这么惊心悼胆的凶险之事,早已经惊愕失色,慌骇得如丧考批,伏倒在地,发着抖告罪。

萧景琰看他魂惊胆落、乌七八糟的模样,好歹还能记起这是个位列三常的朝官,不能就这么直接踹下玉阶。他肝痛已久,恶怒横生,早已经扯得四肢犯乏。他心头有了倦意,不觉也就冷了心意了。

他在位二十多年,连年穷兵,务求广地,死者如麻。哪一时不是血热勃发,何曾有过如今这样疾病缠身的衰微之气。萧景琰心生疲倦,只觉得这一番对话,只比元佑三年那一场辩理更让他筋疲力倦。

太史还汗洽股栗地跪在地上,玉阶湿滑,他跪不住还往外倒。萧景琰也觉得腿痛,不愿意站在这湿地砖上,挥了手把人赶走了。“此事重大,那就改日再议吧。”

宋运之劫后余生,喜不自胜,大汗淋漓地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台阶上就滚了下去。萧景琰不再言语,屋外的漏子一声迭着一声。

他拄着剑坐在呈露池听了一夜的雪,那里还能遥望见已毁的凉风台。他心中回想起来的,却是当年靖王府的雪庐,那里四面透风,最冷不过。漏子是隆古堂金制的,在雨天里却能有金石之音,掷地声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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